红色高跟鞋
我从来没有踏足过解放路，尽管它仅仅距离我家不到十千米。
对于整个A城来说，解放路无疑是整个A城的经济命脉。大大小小的店铺和商业街依它而建，网红打卡点几乎全集中在了这里，将城市经济发展推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峰。白天，这里车水马龙人头攒动，几乎没有任何一天任何一小时是不堵的；夜晚，四处可见的霓虹灯闪彻天际，一个妥妥的“不夜街”。
当然，正所谓“有阳光必然有阴影”。除了白天的川流不息，晚上的解放路就是A城最大的红灯区。因此我很少踏足这里，尤其是在晚上。
但今天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抽了什么风，和男朋友吵架后决定自己一个人开着车出来散心，开着开着就开到了这里。望着两边随处可见的乞丐，和骑着小电驴拽里拽气但看着不过十几岁的少男少女。我第一次陷入了沉思。
直到我看到了小C。
我从没有想到过能再次看到小C，特别是在这里。
面前的她正穿着艳丽的红色高跟鞋，化着浓妆，从闪着花花绿绿灯的店里出来，任由叫着她名字的男人在她身上摸来摸去，再赠予他一个吻，目送着那人离开，然后站在街边等着她叫的的士。如此凛冽的冬天，她身上只挂了一件浅薄的单衣，裤子也是不带绒的喇叭裤，随着风一鼓一鼓。唯一保暖的是脖子的那条围巾，但显然，还是遮不住她锁骨处的伤疤。
她迷茫地透过我的车窗，顿了一顿，上了车。显然，她有些醉了，并且把我当成了她叫的的士。她打开车门，坎坷不安地做到了我车的后座，然后从后视镜里对上了我的眼睛。
“是你？”还没等我来得及解释，她就露出了一种极为震惊的表情，但很快又接受了这种事实，并提前开了口。她低下了头，又裹紧了自己的围巾，“没想到，你也混得不怎么样啊。到头来，不也在这里开出租车。”
“看来，学历高也没什么破用，大家都一样。”她继续喃喃自语道，“我以为，还只有我这样呢……”
我只是通过后视镜看着她，想着怎么和她说出她上错车了这个尴尬的事情。
“走啊，怎么不开啊。”
“美女，你好像上错车了。”
空气入死水一般寂静。片刻后，小C推开了车门，下车关门，然后走到了副驾的车窗旁。
“不好意思啊，把您认错成了我的一位老同学。”她对我露出了一种标准但空虚的微笑，“不过您和她长得可真够像的，声音也很像。”
“没有认错。”我不知道脑子到底又怎么了，话没有经过思考就直接说了出来，“把的士取消了吧。我可以送你回去。”
她挣扎了两秒，大概是想起网络上有关那些网约车的新闻，又看着我不像是会猥琐她的女变态，再次上了车。
“去哪？”我问道。
她报出一串地址，我拿着手机准备导航的手突然愣住了。
“你还住在那里？”我颇有些震惊地问。
“不然呢……”她抬起头，眼神里扫过几丝无奈与嘲讽，“你以为谁能像你一样……”
她没再说下去。
我也不说话，只是缓缓将车启动，然后驶出解放路。
一路上，我们俩都没再开口。她坐在最靠门的地方，趴在车窗上往外看，我则默默开着车，一言不发。
等红灯时，我悄悄通过后视镜看她，突然想到了高中时的晚自习下课，她也是这样趴在我妈的车上，看着窗外。
我想起来她曾经是很上进很努力的学生，我和她似乎还是很好的朋友。但不知道为什么，这些记忆都特别遥远，仿佛心底的一间破旧小屋，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我上了锁，蒙上了厚重的灰。就好像我从来不曾认识她一般，也从未有过那些美好回忆。
她不是这个样子的，至少在我印象里不是，也不应该是。
我记得，她很努力。我很少见到她同我们一起吃饭，而是独自一人，据说这样可以节约时间，不必因为他人慢而连累自己。即使是午休时间也很少看见她休息，下课时间也只是待在教室自习。
因为当时家顺路的缘故，妈妈来接我回家时总会带着她一起。从那时起，我们的关系就变得不错了起来。每次回家时，她总喜欢趴在车窗上看着窗外。看着窗外大厦林立，霓虹灯五颜六色的闪着，然后沉醉在夜色里。
我无法理解她的行为，但也没有过多的询问。大概是因为班上的同学都不太喜欢她，奇怪的行为，古板的思想和不太聪明的脑袋，让大家都没有想了解她的兴趣。我也一样，很少和她讲话。
“上大学要很多钱吗？”有一次放学她问我。
“我不知道诶。”我认真走着自己的路，想着能怎么样敷衍过去，“考个好学校的话应该有奖学金什么的吧。”
“你觉得，我能考上大学吗？”她突然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，眼神真挚到让我怀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，我有些不知所以。
“能吧……你这个成绩肯定能上大学的啊。”我有些慌张地回答。
然后我的记忆里就只剩下了和今天的一样安详的那天的夜色，竟再也无法搜寻到关于她的其他记忆。
直到绿灯亮起，我才猛然想起，过了高二那个学期，她就退学了。
去她家的路途并不算太过于遥远，我轻车熟路地将车驶入一个巷子，然后在一栋破烂的筒子楼旁边停了车。
歪歪扭扭的房屋，白色的墙壁早就被涂得乱七八糟，屋旁的楼梯松松垮垮地搭在那里，风一吹，就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，再伴随着不知道哪户人家发出来的鼾声，在这环境里发酵。
怎么还是一如既往地糟糕。我皱了皱眉，颇有些嫌弃。
“到地方了。”我转头提醒后座上的小C，却发现她有些发怔，眼里流露出一种陌生的情绪——那是我从未在别人眼里看见过的……恐惧。
“小C?”我拍了拍她的肩，她才有些回过神来，脸上的恐惧顿时消散，又换上了那略有些嘲讽的表情。
“劳烦你了。”她整理了一下衣服，又将围巾裹得更紧了，“今天的事……”
“我不会说我见过你的。”我看出她的纠结，连忙说道。
“谢谢。”她有些停顿，对我苦涩一笑，小声道。然后推开车门，下了车。
我目送她下车，看着她踩着那双红色高跟鞋走到楼下，才发现她走路似乎有些一瘸一拐。
“小C!”我不知道为什么喊住了她，想说的话在嘴边打转，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。
“你每天……”我有些哽咽，想问她难道到底是如何度日，可话到嘴边，又转了声调，“你每天都要从解放路到这里?”
“解放路?”她露出一种怪异的笑容，眼神直直地看着我，发出的声音尖锐又刺耳，像针一样刺入我的心，“解放?你们倒是解放了，可我呢，我们呢!”
我看着她的眼睛，里面充满了浑浊的泪水。在那棕黑色的双眸之下，闪过的却不只是她的情绪。我看见的是中国式女人的悲哀——无处申诉的愤恨，对命运低头的不甘以及几丝坦然和无奈。
我不敢再去看她，只是狠狠地盯着她艳红色的高跟鞋，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。
她转头离开了，我看见她一瘸一拐地向前走，在走到一半时又扭头来看我，脱掉了她那双红色高跟鞋，然后一把扔向旁边的垃圾桶。
我看见她脚跟上那被磨得出血的两个圆圈，只觉得心痛至极，仿佛那伤疤不是在她身上，而是在我心里。
不，不仅在我心里，还在她的心里，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流着血。
“千万别和我一样。”
我仿佛听见她这样说。
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。
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小C，同学聚会的时候她没有来，校庆的时候也没有来。
我曾一一去问同学们有没有见过她，他们都摇头，有的甚至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，仿佛记忆中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。唯一一个还记得她的同学和我说，小C当年退学是因为她的弟弟考上了一所私立初中，学费很贵，自然供不起她读书了。她做过饭店里的服务员，洗过盘子，扫过大街，可这些赚的钱都太少了。唯一会的才艺是唱歌，晚上就去酒吧驻唱。
我追问问同学后来呢。
“随便找了个男的嫁了呗，听说说亲的时候男方可不同意了，说她是个不干净的，早不知道和多少人上过床。她父母想要的就是彩礼钱，死缠烂打地嫁了。”同学摇摇头，毫不在意地说。
我感到钻心般的疼痛，捆着我的心，让我喘不上来气。
我想再问，我想问问她婚后的生活还好吗，家里人对她怎么样，锁骨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，好了吗……我想问的问题还有很多，可是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。
我脑海里浮现小C的脸，和那双红色高跟鞋。
《红色高跟鞋》
by清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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